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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高粱》节选

作者:莫言   时间:2014-11-18

    父亲分拨着高粱,向着西北方向,我们的村庄,飞快地钻。人脚獾沿着高粱垄沟笨拙地逃窜,父亲顾不上理它。父亲上了那条土路,没了高粱的羁绊,跑得像野兔一样快,沉重的勃郎宁手枪把他的红布腰带坠成一牙残月。手枪颠打着他的胯骨,在麻辣的痛楚中,父亲觉得自己成了举刀跃马的男子汉。村庄遥遥在望,村头那棵郁郁青青已逾百年的白果树,严肃地迎接着父亲。父亲把枪拔出,举在手里,边跑,边瞄着在天空中滑来滑去的优雅的鸟影。
  街道上空无一人,不知谁家的一条瘸腿瞎眼的毛驴,拴在一堵灰泥剥落的土墙边上,毛驴垂头而立,一动不动。露天的石碾上,落着两只深蓝的乌鸦。村里的人,都集中在我家烧酒作坊前一个土场上。这场上曾经铺红叠丹,堆满了我家收购的红高粱。那时候奶奶常常手持白尾拂尘,姗姗移动着小脚,看着我家醉醺醺的伙计,用木斗收购高粱,奶奶的脸上染着灿烂的朝霞。场上的人都面向东南方。听着随时可能传来的枪响。一些和我父亲年龄相仿的顽童,虽然手脚发痒,但也不敢打闹。
  父亲和去年用杀猪刀把罗汉大爷零割活剥了的孙五从两个方向跑到场内。孙五干了那事后•就精神错乱,手舞足蹈,眼睛笔直,腮上肉跳,胡言乱语,口吐白沫,扑地跪倒,喊着:“大哥大哥大哥,太君让我干。我不敢不干……你死后升了天,骑白马,佩雕鞍,穿蟒袍。坠金鞭……”村里人见他这样,也就把恨他的心淡了。孙五疯了儿个月,又添了新症候:他在一阵喊叫之后,突然口眼明斜,鼻涕口水淋淋漓漓,话也说不清了。村里人说这是上天报应。
  父亲手提勃郎宁,气喘吁吁,一头皮高粱上的白粉红尘。孙五衣衫成缕,大肚子上布满皱纹,左腿棒硬,右腿软弱,蹦跹迸场子,没人理他。人们都看我英气勃勃的父亲。
  奶奶走到父亲面前。奶奶刚过三十岁,扎着盘头髻,刘海儿五绺,像稀疏的珠帘遮着光洁的额头。奶奶的眼睛里永远秋水汪汪,有人说是被高粱酒熏的。十五年风雨狂心魂激荡,我奶奶由黄花姑娘变成了风流少妇。
  奶奶间:“怎么啦?”
  父亲呼呼喘着气,把勃郎宁手枪插进腰带。
  “鬼子没来?”奶奶问。
  父亲说:“冷支队。狗娘养的,我们饶不了他!”
  “怎么回事?”奶奶问。
  父亲说:“擀佧饼。”
  “没听到打呀!”奶奶说。
  父亲说:“擀佧饼,多卷鸡蛋大葱。”
  奶奶间:“鬼子没有来?”
  “余司令让擀佧饼,要你亲自送去!”
  奶奶说:“乡亲们,回去凑面擀扦饼吧。”
  父亲转身要跑,被奶奶伸手拉住,奶奶说:“豆官,告诉娘,冷支队是怎么回事?”
  父亲挣开奶奶的手,气汹汹地说:“冷支队没见影,余司令饶不了他们。”
  父亲跑了。奶奶追着父亲瘦小的背影,叹了一口气。空阔的场上,孙五歪立着,僵着眼望着奶奶,他的手比划着,口水吐噜吐噜地在嘴上流。
  奶奶不理孙五,向倚在墙边上的一个长脸姑娘走去。长脸姑娘对着奶奶哧哧地笑。奶奶走到她眼前时,她忽然蹲下身,双手紧紧地捂住裤腰,尖声哭起来。她的两只深潭般的眼晴里,跳出疯傻的火星。奶奶摸着她的脸说:“玲子,好孩子,别怕。”
  十七岁的玲子姑娘,当时是我们村第一号美女。余司令初挑大旗招兵买马,聚起了一支五十多人的队伍•队伍里有一个穿一身黑制服,穿一双白皮鞋,面色苍白,留着乌黑长发的瘦削青年。据说玲子爱上了这个青年。他操着一口漂亮的京腔,从来不笑,眉毛日日紧蹙,双眉之间有三条竖纹,人们都叫他任副官。玲子觉得任副官冷俏的外壳里,有一股逼人的灼热,烧燎得她坐立不安。那时候余司令的队伍每天上午都在我家收购高粱的空场上练习步伐。吹大喇叭的吹鼓手刘四山是余司令队伍里的号兵,大喇叭权充军号。每次训练前,刘四山就吹喇叭集合队伍。玲子一听到喇叭响,就从家里风快地跑出来,跑到土场边,趴到土墙上,等着看任副官。任副官是训练教官,他腰扎牛皮宽腰带,皮带上挂着一支勃郎宁手枪。
  任副官挺胸凹腹,走到队伍前,喊一声立正,那两行人的脚跟就使劲碰在一起。
  任副官说:“立正时,要双腿绷直,肚子回收,胸脯挺出,眼睛睁圆,像豹子吃人一样。”
  “看你这个屈样!”任副官踢了王文义一脚,说,“看你劈腿拉胯,好像骒马撤尿,揍你都揍不上个劲。”
  玲子喜欢看任副官打人,喜欢听任副官骂人。
  她如痴似醉。任副官没事时,常在我家的空场上背着手散步,玲子躲在墙后偷偷看他。
  任副官问:“你叫什么名字?”
  “玲子。”
  “你躲在墙后看什么?”
  “看你哩。”
  ¨你识字吗?“”不识。“”你想当兵吗?“”不想。“”嗅,不想。“玲子后来感到后悔,她对我父亲说,要是任副官再问她,她就说想当兵。但任副官没有再问。
  玲子和我父亲他们趴在墙头上,看着任副官在空场上教唱革命歌曲。父亲身矮,脚下塾了三块土坯才能看到墙里的情景。玲子把秀挺的下巴支在土墙上,紧盯着沐着朝霞的任副官。任副官教着队伍唱:高粱红了,高粱红了,东洋鬼子来了,东洋鬼子来了。国破了,家亡了,胞们快起来,拿起刀拿起枪,打鬼子保家乡……队伍里的人拙嘴笨舌,总学不出正调。趴在墙外的孩子们,把这歌儿学得滚瓜溜熟。我父亲生前,还牢牢记着这首歌的曲词。
  玲子姑娘有一天大着胆子去找任副官,误人了军需股长的房子。
  需股长是余司令的亲叔余大牙,四十多岁,嗜酒如命,贪财好色,那天他喝了个八成醉,玲子闯进去,正如飞蛾投火,正如羊人虎穴。
  任副官命令几个队员,把糟蹋玲子姑娘的余大牙捆了起来。
  那时,余司令落宿在我家,任副官去向他报告时•余司令正在我奶奶炕上睡觉。奶奶已梳洗停当,正准备烧几条柳叶鱼下酒,任副官怒冲冲闯进来,吓了奶奶一大跳。
  任副官间奶奶:”司令呢?“”在炕上睡觉哩!“奶奶说。
  ”叫起来他。“奶奶叫起余司令。
  余司令睡眼惺忪地走出来,伸一个懒腰,打一个哈欠,说:”有什么事?“”司令,要是日本人奸淫我姐妹,当不当杀?“任副官问。
  ”杀!“余司令回答。
  ”司令,要是中国人奸淫自己姐妹,该不该杀“”杀!“”好,司令,就等着你这句话。“任副官说,”余大牙奸污了民女曹玲子,我己经让弟兄们把他捆起来了。“”有这种事?“余司令说。
  ”司令,什么时候执行枪决“余司令打了一个嗝,说:”睡个女人,也算不了大事。“”司令,王子犯法,一律同罪!“”你说该治他个什么罪?“余司令阴沉沉地问。
  ”枪毙!“任副官毫不犹豫地说。
  余司令哼了一声,焦躁地踱着脚,满脸怒气。后来,他脸上又漾出笑容,说:”任副官,当众打他五十马鞭,给玲子家二十块大洋,怎么样?“任副官刻薄地说:”就因为他是你亲叔叔?“”打他八十马鞭,罚他娶了玲子,老子也认个小婶婶!“任副官解下腰带,连同勃朗宁手枪,摔到余司令怀里。任副官拱手一揖,道一声:”司令,两便了!“便大踏步走出我家院子。
  余司令提着枪,看着任副官的背影,咬牙切齿地说:”滚你娘的,一个学生娃娃,也想管辖老子,老子吃了十年胩饼,还没有人敢如此张狂。
  “奶奶说:”占鳌,不能让任副官走,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妇道人家懂得什么!“余司令心烦意乱地说。
  ”原以为你是条好汉,想不到也是个窝囊废!“奶奶说。
  余司令拉开手枪,说:”你是不是活够了?“奶奶一把撕开胸衣,露出粉团一样的胸脯,说:”开枪吧!“父亲高叫一声娘,扑到了我奶奶胸前。
  余占鳌看着我父亲的端正头颅,看着我奶奶的花容月貌,不知有多少往事涌上心头。他叹一口气,收起了枪,说:”弄好的衣裳!“便手提马鞭,走到院里,从拴马桩上解下他那匹精致的小黄马,不及备鞍,骑到了训练场。
  队员们懒散地倚在墙上,见到余司令来了,便立正站好,没有一人吭气。
  余大牙被绑住双臂,拴在一棵树上。
  余司令跳下马,走到余大牙面前,说:”你真干啦?“余大牙说:”螯子,给老子松绑,老子不在你这儿干啦!“队员们瞪着大小不一的眼,看着余司令。
  余司令说:”叔,我要枪毙你。“余大牙吼叫着:”杂种,你敢毙你亲叔?想想叔叔待你的恩情,你爹死得早,是叔叔挣钱养活你娘俩,要是没有我,你小子早就喂了狗啦!“余司令扬手一鞭,打在余大牙脸上,骂一声:”混账!“接着便双漆跪地,说:”叔,占鳌永远不忘你的养育之恩,你死之后,我给你披麻戴孝,逢年过节,我给你祭扫坟墓。“余司令翻身跳上马背,在马腚上打了一鞭,向着任副官走去的方向,飞马追去,得得答答的马蹄声,把一个世界都震动了。
  枪毙余大牙时,父亲在场观看。余大牙被哑巴和两个队员押到村西头,刑场选在一个积着一汪汪乌黑臭水,孳生着大量蚊虻蛆虫的半月形湾子边。湾崖上孤零零地鲇着一棵叶子焦黄的小柳树。湾子里扑扑通通地跳着蛤蟆,一堆乱头发渣子边上,躺着一只女人的破鞋。
  两个队员把余大牙架到湾崖上,松开手,看着哑巴。哑巴从肩上抡下步枪,拉动枪栓,子弹清脆地上了膛。
  余大牙转过身,面对着哑巴,笑了笑。父亲发现他的笑容慈祥善良,像一轮惨淡的夕阳。
  ”哑巴兄弟,给我松了绑,我不能带着绳子死?“哑巴想了想,提枪上前,从腰里拨出刺刀,噌噌噌三五下,把细麻绳挑断。余大牙舒展着胳膊,回转身,大喊:”打吧,哑兄弟,打准穴位,别让我受罪!“ 父亲认为人在临死前的一瞬间,都会使人肃然起敬。
  余大牙毕竟是我们高密东北乡的种子,他犯了大罪,死有余辜,但临死前却表现出了应有的英雄气概,父亲被他感动得脚底生热,恨不得腾跳。
  余大牙面向臭水湾子,望着在他脚下的水汪汪里,野生着一枝绿荷,一枝瘦小洁白的野荷花,又望着湾子对面光芒四射的高粱,吐口高唱:”高粱红了,高粱红了,东洋鬼子来了,东洋鬼子来了,国破了,家亡了……“哑巴的枪举起放下,放下举起。
  两个队员说:”哑巴,向司令说说情,饶了他吧!“哑巴拄着枪,听着余大牙把那首歌子杂乱无章地唱。
  余大牙回转身,怒目圆睁,大叫:”开枪呀,兄弟!难道还要我自己崩了自己吗“哑巴托起枪,瞄了瞄余大牙瓦块般的额头,勾动了扳机。
  父亲看到余大牙的额头像碎瓦片一样迸裂了,紧跟眼见的情景耳朵听到沉闷的枪声。哑巴在枪声中低下头,一缕雪白的硝烟,从枪筒里吐出来。余大牙的身体静止了两眨眼的工夫,就像一节木头,疾速地跌到湾子里。
  哑巴拖枪便走,两个队员尾随着。
  父亲和一群孩子们,胆战心惊地涌到湾子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仰面朝天躺在湾子里的余大牙。他的脸上只剩下一张完好无缺的嘴,脑盖飞了,脑浆糊满双耳,一只眼球被震到眶外,像粒大葡萄,挂在耳朵旁。
  他的身体落下时,把松软的淤泥砸得四溅,那株瘦弱的白荷花断了茎,牵着儿缕白丝丝,摆在他的手边。父亲闻到了荷花的幽香。
  后来,任副官搞来了一口黄缎子挂里、外刷了铜钱厚清油的柏木棺材,把余大牙盛装厚葬,坟墓建在湾子边那棵小柳树下。出殡那天,任副官黑衣挺括,毛发灿烂。他的左臂上缠了一块红绸子。余司令披麻戴孝,大声嚎哭。一出村头,他用力把一个新瓦盆摔在砖头上。
  那天,奶奶给我父亲缠了一道白孝布    奶奶自己也是披麻戴孝,父亲手持一根新鲜的柳木棍子,跟在余司令和奶奶后边走。父亲亲眼见到瓦盆的碎片从砖头上迸起的情景,接着想起余大牙的脑壳也像瓦片一样迸裂的情景。父亲隐隐约约地预感到这两件极端相似的破碎之间有一种内在的必然性联系。这件事情与那件事情碰到一起,还会出现第三个情景。
  父亲一个眼泪也没掉,冷眼观察着送葬的人。送葬队伍在柳树下围成一个圆圈站定时,那口沉重的棺木,由十六个精壮的小伙子,扯着八根一把粗的麻辫子的两头,轻轻地送下深深的墓穴。余司令抓起一把土,冷酷地打在锃亮的棺盖上,砰然一响,人心动摇。几个持锹的人,扎起大块的黑土,填到墓穴里,棺材愤怒地叫着,渐渐隐没在黑土之中。黑土上长,填平了墓穴,隆出了地面,凸成一个馒头状的大丘。余司令掏出枪来,对着柳树上面的天,连放三响。子弹鱼贯着穿过树冠,冲掉几片细眉般的黄叶,在空中旋转着飞。三颗亮晶晶的弹壳,弹到腐臭的湾子里,一个男孩子跳下湾子,噗噗哧哧地踩着绿色的淤泥,把弹壳捡走了。任副官掏出勃朗宁手枪,断断续续地放了三枪。勃朗宁子弹出膛,打着鸡鸣般的呼哨,冲向高粱上空。余司令与任副官各提着冒烟的手枪,四目对视。任副官点点头,说:”是大英雄自风流!.然后就插枪迸腰,大步往村里走去。
  父亲发现余司令提着枪的手臂缓缓地举起来,枪口追踪着任副官的背影。送葬的人惊讶万分,但无人敢吱声。任副官全无知觉,昂首阔步,有条不紊,迎着齿轮般旋转的太阳,向着村子走。父亲看到手枪在余司令手里抖了一下。父亲几乎没有听到这一声枪响,它是那么微弱,那么遥远。父亲看到这粒子弹在低空悠闲地飞翔,贴着任副官乌黑的头发滑过去。任副官头也不回,保持着均匀协调的步子继续前行。父亲听到从任副官那儿,传来嘬唇吹出的口哨声,曲调十分熟悉,是 “高粱红了,高粱红了!”我父亲热泪盈了眶。任副官越走越远,身影愈高大。
  余司令又开了一枪。这一枪惊天动地,子弹的飞行与枪声的飞行同时被我父亲感知。子弹打在一棵高粱颈上,高粱落地。在高粱穗子落地的缓慢行程中,又一颗子弹把它打碎。父亲恍惚觉得,任副官弯腰从路边揪了一朵金黄色的苦菜花,放在鼻下久久地嗅着。
  父亲对我说过,任副官八成是个共产党,除了共产党里,很难找这样的纯种好汉。只可惜任副官英雄命短,他在昂首阔步,走出了大英雄八面威风之后三个月,竟在擦洗那支勃朗宁手枪时,自己走火把自己打死。枪弹从右眼进去,从右耳出来,他的半边脸上沾满了钢蓝色的粉末,右耳流出了三五滴黑血,人们听到枪声扑进去,他已经歪倒在地上了。
  余司令捡起任副官那支勃朗宁手枪,良久不语。
  七奶奶挑着一担扦饼,王文义的妻子挑着两桶绿豆汤,匆匆地往墨水河大桥赶。她们本来想斜穿高粱地,直插东南方向。但走进高粱地后,才发现挑着担子寸步难行。奶奶说:“嫂子,走直路吧,慢就是快。”
  奶奶和王文义的妻子,像两只飞翔的大鸟,在非常空虚的大气里,“极端充实地移动。奶奶换上了一件深红上衣,头上的黑发用梳头油抹得乌亮。王文义的妻子精悍短小,手脚利索。余司令招兵买马时,她把王文义送到我家,让奶奶帮着说情,留下王文义当游击队员。奶奶一口答应。余司令碍着奶奶的情面,就收留了王文义。余司令间王文义:”你怕死不怕?“王文义说:”怕。“他妻子说:余司令,他说怕就是不怕,日本飞机把俺的三个儿于全炸成了碎块。”王文义天生不是当兵的科。他反应迟钝,不分左右,在操场练习步伐时,不知道挨了任副官多少揍。
  他妻子帮他出了个主意,让他在右手里握着一节高粱秆,听到向右转的口令时,就往握着高粱秆的手这边转。王文义当兵后没武器,奶奶把我们家那支鸟枪给他。
  她们走上弯弯曲曲的墨水河堤,顾不上看堤坡上盛开着的黄花和堤外密密匝匝的血红高粱,一个劲地往东赶。王文义妻子受惯了苦,奶奶享惯了福。奶奶汗水淋淋,王文义妻子一滴汗珠也不出。
  父亲早就跑回桥头。父亲向余司令报告,说佧饼一会儿就到,余司令满意地在他头上打了一巴掌。队员们多半躺在高粱地里,对着太阳晒鼻孔。父亲闲得发闷,便转到路西边高粱地里,去看哑巴他们在干什么。哑巴精心地磨着腰刀,父亲手按着腰里的勃朗宁,站在哑巴跟前,脸上挂着胜利者的笑容。看到我父亲,哑巴龇牙一笑。有一个队员睡着了,打着很响的呼噜。没睡觉的人也无精打采地躺着,无人和父亲讲话。父亲又跳到公路上来,公路黄中透出白来。疲惫不堪。那四盘横断了道路的连环耙,尖锐的齿尖朝着天,父亲想它们也一定等得不耐烦了。石桥伏在水面上,像一个大病初愈的病人。后来父亲就到河堤上坐着了。他看一会儿东,看一会儿西,看一会儿河中流水,看一会儿野鸭子。河里的景色很美,每一棵水草都活着,每一朵小小的浪花里,都隐藏着秘密。父亲看到了几堆被特别茂密的水草包围着的不知是骡子还是马的白骨。父亲又想起我家那两头大黑骡子了。春天时,田野里奔驰着成群的野兔子,奶奶骑着骡子,手持猎枪遍逐野兔,父亲坐在骡子上,搂着奶奶的腰。骡子把野兔惊起,奶奶开枪把野兔打倒。回家时,骡子的脖子上,总是挂着一串野兔子。奶奶的后槽牙缝里,夹着一粒高粱米粒大的铁砂子,那是吃野兔肉时塞进去的,怎么抠也抠不出来。父亲又看到了堤上的蚂蚁。一队暗红色的蚂蚁,匆匆搬运着泥土。父亲在蚂蚁中放了一块土坷垃,被阻的蚂蚁不绕道,奋力登攀。父亲把坷垃拿起,投到河里去,河水被坷垃打破,河水却不响。日头正晌了,河里泛起热烘烘的腥气,到处都闪烁光亮,到处都嵫嵫地响。父亲觉得,天地之间弥漫着高粱的红色粉末,弥漫着高粱酒的香气。父亲一仰身子躺在堤上,就在这一瞬间,他心里一阵猛跳,后来他才明白,原来一切等待都会有结果的,这结果出现时,是那么普通平常,随便自然。父亲发现,被红高粱夹峙的公路上。有四个深绿色的甲虫状的怪物,无声无息地爬过来了。
  “汽车。”我父亲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没有人理他。
  “鬼子的汽车!”我父亲跳起来,怔怔地望着那些像流星一样射过来的汽车。汽车的尾部拖着一条长长的焦黄的尾巴,车头上噼噼啪啪地晃动着白炽的光芒。
  “汽车来啦!”父亲的话像一把刀,仿佛把所有的人斩了似的,高粱地里笼罩着痴呆呆的平静。
  余司令高兴地吼一声:“小舅子们,到底来了,弟兄们,准备好,我说开火就开火。”
  路西边,哑巴拍着屁股跳高。几十个队员,都哈着腰,提着武器,趴到河堤漫坡上。
  己经听到了汽车嗡嗡的吼叫声。父亲伏在余司令身边,擎着沉重的勃朗宁手枪,手腕灼热酸麻,手掌汗水粘湿,手虎口那儿有一块肉突然跳了一下,接着便突突地乱跳起来。父亲惊讶地看着那块否核大的皮肉有节奏地跳动,好像里边藏着一只破壳欲出的小鸟。父亲不想让它跳,却因为用力,连动得整条胳膊都哆嗦起来。余司令在他背上按了一下,那块肉跳动猛停,父亲把勃朗宁手枪换到左手,右手五指痉挛,半天伸不直。
  汽车飞快地驶近,增大,车头前那两只马蹄大的眼睛射出一道道白光,轰轰的马达声像急雨前的风响,带着一种陌生的、压迫人心的的激动。父亲是平生第一次看到汽车,父亲猜想着这种怪物是吃草还是吃料,是喝水还是喝血,它们比我家那两头年轻力壮的细腿骡子跑得还要快。月亮般的车轮飞速旋转,黄尘飞腾。渐渐看到车上的东西了,临近石桥时,汽车慢慢减速,黄烟从车后漫进车头,朦胧地遮掩着第一辆车上二十几个穿杏黄色衣服、头上扣着乌亮铁帽子的人。父亲后来知道了铁帽子名叫钢盔----一九五八年大炼钢铁时,我们家的铁锅被征收走了,我哥哥从钢铁堆里偷回一个钢盔,吊在炭火上烧水做饭。父亲凝视着在烟火中变幻颜色的钢盔,绿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伏枥老马的悲壮神色。中间两辆汽车上,装着小山一样高的雪白口袋,最后一辆汽车上,跟第一辆车一样,站着二十几个头戴钢盔的日本兵。
  汽车逼近河堤,缓缓抟动的轮子显得高大笨重,方方正正的汽车头,在父亲看来,像一个硕大无比的蚂蚱头。黄尘慢慢淡薄,汽车尾部,一屁一屁打出深蓝色的烟雾。
  父亲把头使劲缩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冰冷从脚底上升到腹部,在腹部集合成团,产生强大压力,父亲感到尿急,尿水激得鸡头乱点,他用力扭动着臀部,来克制即将洒出的水。余司令严厉地说:“兔崽子,别动!”
  父亲万般无奈,叫了一句干爹,请求下去撒尿。
  父亲得到余司令的允许,退到高粱地里,费劲撒出一泡红高粱颜色、烧灼得鸡头热辣辣发痛的尿。这时他感到轻松多了。他无意中看了一眼队员们的脸色,都如庙中塑像一般狰狞可怖。王文义舌尖吐出、目光好似蜥蜴,呆板不转。
  汽车像警觉的大兽,屏住呼吸往前爬,父亲闻到了它们身上那股香喷喷的味道。这时,汗透红罗衫的我奶奶和气喘吁吁的工文义妻子出现在蜿蜒的墨水河堤上。
  我奶奶挑着一担佧饼,王文义妻子挑着一担绿豆汤,轻松地望见了墨水河中凄惨的大石桥。奶奶欣慰地对王文义妻子说:“嫂子,总算挨到了。”奶奶出嫁之后,一直养尊处优,这一担沉重的佧饼,把她柔嫩的肩膀压出了一道深深紫印,这紫印伴随着她离开了人世。升到了天国,这道紫印,是我奶奶英勇抗日的光荣的标志。
  还是我的父亲最先发现我的奶奶,父亲靠着某种神秘力量的启示,在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缓缓逼近的汽车时,他往西一歪头,看到奶奶像鲜红的大蝴蝶一样款款地飞过来。父亲高叫一声:“娘----”
  父亲的叫声,像下达了一道命令,从日本人的汽车上,射出了一阵密集的子弹。日本人的三挺歪把子机枪架在汽车顶上。枪声沉闷,像雨夜中阴沉的狗叫。父亲眼见着我奶奶胸膛上的衣服啪啪裂开两个洞。奶奶欢快地叫了一声,就一头栽倒,扁担落地,压在她的背上。两笆斗佧饼,一笆斗滚到堤南,一笆斗滚到堤北。那些雪白的大饼,葱绿的大葱,揉碎的鸡蛋,散在绿草茵茵的草坡上。奶奶倒地后,王文义妻子那颗长方形的头颅上•迸出了红黄相间的液体,溅得好远好远,溅到了堤下的高粱上。父亲看到这个小个子女人中弹之后,后退一步,身体一侧,歪在了堤南边,又滚到河床上。她挑来的那担绿豆汤,一桶倾倒,另一桶也倾倒,汤汁淋漓,如同英雄血。铁桶中的一只,跌跌撞撞跳进河,在乌黑的河水中,慢慢地向前漂着,从哑巴的面前漂过。在百桥墩上碰撞几下,钻迸桥洞,又从余司令从我父亲从王文义从方六方七兄弟面前漂过。
  “娘----”我父亲撕肝裂胆地高叫一声,身体弹到堤上。余司令扯了一把我父亲,没扯住。余司令吼一声:“回来!”我父亲没听见余司令的命令,他什么也听不到。父亲瘦小孱弱的身体跑到狭窄的河堤上,父亲身上阳光斑斓,他在弹上堤的同时,就扔掉了手枪,手枪落在一棵叶子折断的金色苫菜花上。父亲张着两只手,像飞腾的小鸟,向奶奶扑去。河堤上安静,落尘有声,河水只亮不流,堤外的高粱安详庄重。父亲瘦弱的身体在河堤上跑着,父亲高大雄伟漂亮,父亲高叫着:
  “娘一一娘一一娘一一”这一声声“娘”里渗透了人间的血泪,骨肉的深情,崇高的原由。父亲跑完东边的河堤,跳过连环的铁耙,攀上西边的河堤。堤下,哑巴们化石般的面孔从父亲身边擦过。父亲扑到奶奶身上,又叫一声娘。奶奶平卧堤上,脸贴着堤边的野草。奶奶背上,有两个翻边的弹洞,一股新鲜的高粱酒的味道,从那洞里涌出来。父亲扳着奶奶的肩头,把奶奶翻过来。奶奶脸上没有受伤,面容整肃,头发纹丝不乱,五络刘海儿下,两条眉梢儿下垂,奶奶半睁着眼,苍翠的脸上双唇鲜红。父亲抓住奶奶温暖的手,又叫一声娘。奶奶睁开眼,满脸绽开天真的笑容。奶奶又伸出一只手,交给父亲。
  鬼子汽车停在桥头,马达高一阵低一阵轰鸣着。
  一个高大的人影在河堤上一闪,我父亲和我奶奶被拉下河堤,是哑巴干的好事。父亲未及思想,又一阵狂风般的子弹,把他们头上的无数棵高粱,打断了,打碎了。
  四辆汽车紧挨着,在桥外不动,第一辆车上和最后一辆车上,八挺歪把子机枪,射出的子弹,织成一束柬干硬的光带,交叉出一个破碎的扇面,又交叉成一个破碎的扇面,时而在路东,时而在路西,高粱齐声哀鸣,高粱的残破肢体成直线下落成弧线飞升,钴到堤上的子弹,激起一泡泡黄烟,发出一串串噗噗声。
  堤漫坡上的队员们身体紧贴着野草和黑土,一动不动。机枪扫射持续了三分钟,突然停止,汽车周围布满了金灿灿的弹壳。
  余司令压低声音说:“不许开枪!”
  鬼子沉默着。河面上一缕缕淡薄的硝烟,随着轻俏的小风向东飘去。
  父亲告诉我,在这片刻的宁静里,王文义摇摇晃晃地走上河堤,他站在河堤上,手提长苗子鸟枪,目瞪口张,痛苦万分,高叫一声:“孩子他娘!”不及挪步,就被几十颗子弹把腹部打成了一个月亮般透明的大窟窿,那些沾带着肠子的子弹从余司令头上淅淅沥沥地飞过去。
  王文义一头栽下河堤,也滚到了河床上,与他的妻子隔桥相望,他的心脏还在跳,他的头完整无缺,他感到一种异常清晰的透彻感涌上心头。
  父亲告诉过我,王文义的妻子生了三个阶梯式的儿子。这三个儿子被高粱米饭催得肥头大耳,生动茂盛。有一天,王文义和妻子下地锄高粱,三个孩子在院里玩耍,一架双翅日本飞机,嗡嗡怪叫着,从村子上空飞过,飞机下了一蛋,落在王文义家院子里,把三个孩子炸得零零碎碎,弃置房脊,挂胃树梢,涂之墙壁……余司令一树起抗日旗,王文义就被妻子送去……余司令咬牙瞪眼,恨恨地瞅着半个头颅扎迸河水的王文义,又低吼一声:“不要动!”
  八飞落的高粱米粒在奶奶脸上弹跳着,有一粒竟蹦到她微微翕开的双唇间,搁在她清白的牙齿上。父亲看着奶奶红晕渐褪的双唇,哽咽一声娘,双泪落胸前。在高粱织成的珍珠雨里,奶奶睁开了眼,奶奶的眼睛里射出珍珠般的虹彩。她说:“孩子……你爹呢……”父亲说:“他在打仗,我爹。”“他就是你的亲爹……”奶奶说。父亲点了点头。
  奶奶挣扎着要坐起来,她的身体一动,那两股血就汹涌地蹿出来。
  “娘,我去叫他来。”父亲说。
  奶奶摇摇手,突然折坐起来,说:     “豆官……我的儿……扶着娘……咱回家、回家啦……”
  父亲跪下,让奶奶的胳膊揽住自己的脖颈,然后用力站起,把奶奶也带了起来。奶奶胸前的血很快就把父亲的头颈弄湿了,父亲从奶奶的鲜血里,依然闻到一股浓烈的高粱酒味。奶奶沉重的身躯,倚在父亲身上,父亲双腿打颤,趔趔趄趄,向着高粱深处走,子弹在他们头上屠戮着高粱。父亲分拨着密密匝匝的高粱秸子,一步一步地挪,汗水泪水掺和着奶奶的鲜血,把父亲的脸弄得残缺不全。父亲感到奶奶的身体越来越沉重,高粱秸子毫不留情地绊着他,高粱叶子毫不留情地锯着他,他倒在地上,身上压着沉重的奶奶。父亲从奶奶身下钻出来,把奶奶摆平,奶奶仰着脸,呼出一口长气,对着父亲微微一笑,这一笑神秘莫测,这一笑像烙铁一样,在父亲的记忆里,烫出一个马蹄状的烙印。
  奶奶躺着,胸脯上的灼烧感逐渐减弱。她恍然觉得儿子解开了自己的衣服,儿子用手捂住她乳房上的一个枪眼,又捂住她乳下的一个枪眼。奶奶的血把父亲的手染红了,又染绿了;奶奶洁白的胸脯被自己的血染绿了,又染红了。枪弹射穿了奶奶高贵的乳房,暴露出了淡红色的蜂窝状组织。父亲看着奶奶的乳房,万分痛苦。父亲捂不住奶奶伤口的流血,眼见着随着鲜血的流失,奶奶的脸愈来愈苍白,奶奶的身体愈来愈轻飘,好像随时都会升空飞走。
  奶奶幸福地看着在高粱阴影下,她与余司令共同创造出来的,我父亲那张精致的脸,逝去岁月里那些生动的生活画面,像奔驰的走马掠过了她的眼前。
  奶奶想起那一年,在倾盆大雨中,像坐船一样乘着轿,进了单廷秀家住的村庄,街上流水恍恍,水面上漂浮着一层高粱的米壳。花轿抬到单家大门时,出来迎亲的只有一个梳着豆角辫的干老头子。大雨停后,还有一些零星落雨打在地面上的水汪汪里。尽管吹鼓手也吹着曲子,但没有一个人来看热闹,奶奶知道大事不妙,扶我奶奶拜天地的是两个男人,一个五十多岁,一个四十多岁。五十多岁的就是刘罗汉大爷,四十多岁的是烧酒锅上的一个伙计。
  轿夫、吹鼓手们落汤鸡般站在水里,面色严肃地看着两个枯干男子把一抹酥红的我奶奶架到了幽暗的堂房里。奶奶闻到两个男人身上那股强烈的烧酒气息,好像他们整个人鄱在酒里浸泡过。
  奶奶在拜堂时,还是蒙上了那块臭气薰天的盖头布。在蜡烛燃烧的腥气中,奶奶接住一根柔软的绸布,被一个人牵着走。这段路程漆黑憋闷,充满了恐怖。奶奶被送到炕上坐着。始终没人来揭罩头红布,奶奶自己揭了。她看到在炕下方凳上蜷曲着一个面孔痉挛的男人。那个男人生着一个扁扁的长头,下眼睑烂得通红。他站起来,对着奶奶伸出一只鸡爪状的手,奶奶大叫一声,从怀里摸一把剪刀,立在炕上,怒目逼视着那男人。男人又萎萎缩缩地坐到凳子上。这一夜,奶奶始终未放下手中的剪刀,那个扁头男人也始终末离开方凳。
  第二天一早。趁着那男人睡着,奶奶溜下炕,跑出房门,开开大门,刚要飞跑,就被一把拉住。那个梳豆角辫的干瘦老头子抓住她的手腕,恶狠狠地看着她。
  单廷秀干咳了两声,收起恶容换笑容,说:“孩子,你嫁过来,就像我的亲女儿一样,扁郎不是那病,你别听人家胡说。咱家大业大,扁郎老实,你来了,这个家就由你当了。”单廷秀把一大串黄铜钥匙递给奶奶,奶奶未接。
  第二夜,奶奶手持剪刀,坐到天明。
  第三天上午,我曾外祖父牵着一匹小毛驴,来接我奶奶回门,新婚三日接闺女,是高密东北乡的风俗。曾外祖父与单廷秀一直喝到太阳过晌,才动身回家。
  奶奶偏坐毛驴,驴背上搭着一条薄被子,晃晃荡荡出了村。大雨过后三天,路面依然潮湿,高粱地里白色蒸气腾腾升集,绿高粱被白气缭绕,具有了仙风道骨。曾外祖父褡裢里银钱叮当,人喝得东倒西歪,目光迷离。小毛驴蹙着长额,慢吞吞地走,细小的蹄印清晰地印在潮湿的路上。奶奶坐在驴上,一阵阵头晕眼花,她眼皮红肿,头发凌乱,三天中又长高了一节的高粱,嘲弄地注视着我奶奶。
  册奶说:“爹呀,我不回他家啦,我死也不去他家啦……”
  曾外祖父说:“闺女,你好大的福气啊!你公公要送我一头大黑骡子,我把毛驴卖了去……”
  毛驴伸出方方正正的头,啃了一口路边沾满细小泥点的绿草。
  奶奶哭着说:“爹呀,他是个麻风……”
  曾外祖父说:“你公公要给咱家一头骡子……”
  曾外祖父已醉得不成人样,他不断地把一口口的酒肉呕吐到路边草丛里。污秽的脏物引逗得奶奶翻肠搅肚。奶奶对他满心仇恨。
  毛驴走到蛤蟆坑,一股扎鼻的恶臭,刺激得毛驴都垂下耳朵。奶奶看到了那个劫路人的尸体。他的肚子鼓起老高,一层翠绿的苍蝇,盖住了他的肉皮。毛驴驮着奶奶,从腐尸跟前跑过,苍蝇愤怒地飞起,像一团绿云。曾外祖父跟着毛驴,身体似乎比道路还宽,他忽而擦动左边高粱,忽而踩倒右边野草。在倒尸面前,曾外祖父嗬嗬连声,嘴唇哆嗦着说:“穷鬼……你这个穷鬼……你躺在这里睡着了吗……”奶奶一直不能忘记劫路人南瓜般的面孔,在苍蝇惊起的一瞬间,死劫路人雍容华贵的表情与活动路人凶狠胆怯的表情形成鲜明的对照。走了一里又一里,白日斜射,青天如涧,曾外祖父被毛驴甩在后面,毛驴认识路径,驮着奶奶,徜徉前行。道路拐了个小弯,毛驴走到弯上,奶奶身体后仰,脱离驴背,一只有力的胳膊挟着她,向高粱深处走去。
  奶奶无力挣扎,也不愿挣扎,三天新生活,如同一场大梦惊破,有人在一分钟内成了伟大领袖,奶奶在三天中参透了人生禅机。她甚至抬起一只胳膊,揽住了那人的脖子,以便他抱得更轻松一些。高粱叶子嚓嚓响着。路上传来曾外祖父嘶哑的叫声:“闺女,你去哪儿啦?”
  石桥附近传来大喇叭凄厉的长鸣和机枪分不清点儿的射击声。奶奶的血还在随着她的呼吸,一线一线往外流。父亲叫着:“娘啊,你的血别往外流啦,流完了血你就要死啦。”父亲从高粱根下抓起黑土,堵在奶奶的伤口上,血很快洇出,父亲又抓上一把。奶奶欣慰地微笑着,看着湛蓝的、深不可测的天空,看着宽容温暖的、慈母般的高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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